68.

    赵羊倌老婆生孩子死的那年,谷家围子来了一名年轻的教员,是从坡城来的,穿着黑灯心绒平底儿鞋,梳着小分头,精神的让第一次见他的卫金莲眼花缭乱的,半天都没喘上一口气。和卫金莲一起的是谷二愣的孙女子,也就是谷四小的闺女谷秀桃。俩人经常在一起耍,生产队农闲没事就在营子里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学校。学校在营子西,就一间土坯房,营子里二十几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孩子正坐在教室里跟着教员念日月水火。

    先是谷秀桃巴着窗户看见黑板前面的教员的,她就向卫金莲招手,让卫金莲也看。两个女子就巴着窗户看教员给学生们讲课,讲的甚她们没听见,却看见了教员的模样。卫金莲比谷秀桃胆子大,谷秀桃拉她她都不走,目光始终就没有离开过教员。

    那是谷家围子第一年设立小学,入学的孩子从七岁到十几岁,低的坐在板凳上刚露个小脑袋,高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像骆驼一样。那是卫金莲和谷秀桃第一次看见写在黑板上的字,所以特别的新奇。教员挨着问每一名学生黑板上的字,坐在后面的个子最高的李树林却咋也念不出,卫金莲急了,“笨蛋,念火。”她的声音惊动了教员,他看了一眼窗外,就把谷秀桃吓跑了,卫金莲却没跑,始终倚着窗台往里瞅,直到教员出来喊她,她才收回目光。

    教员显得特别的好奇,“你识字啊,跟谁学的?”“我娘。”卫金莲毫不避讳地道。教员就特别礼貌地把卫金莲请进了教室,让她坐到教室的最后面说:“我叫赵有勤,你呢?”“卫金莲。”赵有勤老师就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赵有勤卫金莲”,坐在教室里的只有卫金莲认识那六个字,紧紧的挨在一起,她的脸就红了。

    跑了很远的谷秀桃回头才发现卫金莲没跟上来,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返回去找。教室外面没有,她就压低声音喊:“金莲,金莲。”“秀桃,秀桃。”卫金莲声音特别的高,把听讲的孩子们逗的哄堂大笑。赵有勤却没笑,“你朋友?”那是卫金莲第一次听到朋友两个字,以前她只听说过伙伴。卫金莲点了下头,目光直直地盯着赵有勤。赵有勤说:“那让你的朋友也进来吧。”卫荞麦就大声地喊:“秀桃,秀桃,进来,进来。”

    谷秀桃进来的时候两手攥着袄底襟,怕踩死蚂蚁似的蹑手蹑脚的,低着头胆怯地来到了卫金莲的身旁,拉起卫金莲就要走。赵有勤问:“卫金莲,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卫金莲毫不避讳地道:“谷秀桃。”谷秀桃和她急了,“金莲!”仿佛她的名字要保密似的。没想到赵有勤在黑板上又写下了谷秀桃的名字,在他名字的上面。这样一来谷秀桃的名字在最上面,赵有勤的名字在中间,卫金莲的名字就在最下面。那是谷秀桃第一次见自个的名字,臊的她看都不敢看,好象是她本人被赤裸裸的挂在黑板上似的羞的她满脸通红。

    赵有勤拿着教鞭指着他的名字道:“这是我的名字。”又指着卫金莲的名字道:“这是卫金莲的名字。”然后又把教鞭落在谷秀桃的名字上说:“这是谷秀桃的名字。”谷秀桃的脸还红扑扑的羞的不敢抬头。指完之后赵有勤又连着把三个人的名字念了一遍,“谷秀桃赵有勤卫金莲。”然后他又问李树林,“李树林,你告诉大家那个是卫金莲。”说着就把教鞭架在了半空中,等着李树林回答。李树林吭哧半天却说:“老师下面是卫金莲。”赵有勤又诱导他道:“那老师在哪里?”“老师在卫金莲上面。”显然赵有勤对李树林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就叫起了前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那学生回答的十分干脆,“谷秀桃身上是老师,老师身下是卫金莲。”

    大点的孩子都听懂了那话的意思,都不好意思地笑开了。赵有勤却一本正经地道:“笑什么,笑什么,是老师名字的下面是卫金莲的名字,不是老师的身下是卫金莲。”赵有勤费了好大的劲才解释清楚,接着又问:“那谷秀桃在哪里?”那学生这次记住了,回答的更干脆了,“谷秀桃在老师肚皮上面,老师在她肚皮下面。”赵有勤都气糊涂了,把教鞭拍的“啪啪”地响,“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孩子吓哭了,抽泣着嘟囔道:“我爹说我娘就在他肚皮上面。”赵有勤彻底气晕了,“你爹是你爹,老师是老师。”谷秀桃已经羞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拉起卫金莲拔腿就走,可卫金莲僵持着不走,不但不走还坐的特别的稳,要听赵有勤讲课。

    赵有勤显然还在为刚才学生的回答耿耿于怀,切切地拿教鞭一指黑板上的字道:“多简单,多简单,啊。”然后又一指他的名字道:“这是我,我上面是谷秀桃,我下面是卫金莲。”不甘心他又让一名学生起来回答,那学生随着他的教鞭回答道:“我上面是谷秀桃,我下面是卫金莲。”由于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是一名男生,这回谷秀桃和卫金莲都不干了,一起骂那男生,“流氓,流氓。”那男生不服气,还嘴硬,“老师说的,我上面是卫金莲,我下面是卫金莲。”首先发难的是谷秀桃,揪住那男生的耳朵气势汹汹地道:“你再给爷说一句,你再给爷说一句。”话音还没落,卫金莲也扑了上来,揪住他的另一只耳朵道:“秋瓜蛋子,你占谁便宜。”那男生比她俩小不了多少,被她们一人揪着一只耳朵嘴上还说:“我上面是你,我下面是你。”说着眼珠子左右一转,分别指向了谷秀桃和卫金莲。说完之后忙不迭地叫:“疼疼疼疼……”

    那天如果不是赵有勤给他解围,估计他的两只耳朵都掉了。赵有勤一边给他解围一边说:“什么你我的,是卫金莲和谷秀桃。”那男生赶紧道:“是谷秀桃和卫金莲,不是你我。”

    很快卫金莲和谷秀桃在教室里的笑话就给学生们传给了大人。不少家长都去找队长谷三小,说坡城派来的教员是流氓,怕孩子们跟着学坏,让谷三小向上反映赶紧换教员。其实谷三小也听说了,因为谷朋当时也在教室。开始谷三小也觉得赵有勤是耍流氓,占卫金莲和谷秀桃的便宜,后来仔细一想觉得没那么严重,因为卫金莲也是识字的。当初营子组建小学的时候,卫荞麦找过他,想让闺女卫金莲当教员,可谷三小思前想后没敢向上反映,卫金莲是卫荞麦的闺女,卫荞麦是大地主卫大毛的闺女,又是大土匪六氓牛的女人,成分不好,坡城是不会同意的。更重要的是,谷三小担心他向坡城推荐卫金莲,万一上面调查下来,他也跟着受牵连。

    当时坡城的指示是如果当地有识字的人生产队可以推荐,如果没有就上面派教员。谷三小就没说卫金莲识字,所以上面就派赵有勤来了。

    他对赵有勤的印象不错,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像书生,而且还特别的有礼貌。赵有勤和谷美同岁,他来半年多时间,两人处的特别的好,没事赵有勤就往机房里钻,和谷美鼓捣机器,俩人好的和亲兄弟一样,谷美和赵有勤学了不少字。谷三小特别的喜欢识文断字的人,当年卫荞麦那么逼他,他都没学会几个字,可自从当了队长后才知道文化的重要,记帐都不会,有需要记帐的还得去找卫荞麦。卫荞麦对他总是那副德行,眼皮都懒的抬,仿佛他欠了她多少黑豆似的。后来他学聪明了,再有记帐的事就偷偷找卫金莲。卫金莲和她娘学了不少字,所以整个谷家围子的帐后来基本都是卫金莲记的。

    卫金莲可不像她娘卫荞麦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每次他找她记帐,她特别的乐意,还记得十分的清楚,记完之后还不忘给他再念一遍。所以谷三小咋也不相信教员赵有勤敢和卫金莲耍流氓,卫金莲比他还精呢,他咋能耍的开。至于谷秀桃,整天跟着卫金莲,两人亲密的有时候睡觉都在一起,赵有勤和谷秀桃耍流氓,卫金莲咋能容忍。

    谷三小决定找卫金莲询问下,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赵有勤不但没有对它们耍流氓,而且还给她们讲了不少字,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谷秀桃都会写自个的名字了。

    赵有勤吃住都在大队,为了不影响赵教员,谷三小专门让几个社员把厢房打扫干净,盘了土炕,安了风匣。到了礼拜的时候,大队只有赵有勤一个人在,夜里就更剩他一个人了。

    在社员们眼里赵教员永远是那身浅蓝色的衣裳,永远是那双灯心绒布鞋,干干净净的,身上连个脏点都没有,无论见到谁都会礼貌地微笑,所以营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乐意和他打招呼,男人碰见赵有勤就远远地喊:“赵老师,吃饭没有,没吃来家里吃吧。”女人们碰到赵有勤走近了才说:“赵老师,脱了衣裳我给你洗洗。”仿佛能为赵老师服务是莫大的荣幸。每次赵有勤都会微笑着说:“吃了,吃了。我自己洗,我自己洗。”男人们就说:“赵老师嫌我家脏呢。”女人们就会说:“赵老师怕我洗不干净呢。”

    整个谷家围子老老少少都和教员赵有勤奋相处的其乐融融,却只有谷秀桃躲着他。谷秀桃一看见赵有勤心就慌,脸就红,就窘的说不出话来。与谷秀桃不同的是,卫金莲一碰见赵有勤就叽叽喳喳地说不完的话,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问的谷秀桃都烦她了,可赵有勤却不烦她,总是耐心地回答着卫金莲每一个千奇百怪的问题。谷秀桃早就不耐烦了,扯着她的胳膊道:“你不走我走了啊。”可卫荞麦还是没完没了的说,谷秀桃就松开她独自赌气走了。

    谷秀桃总觉得卫金莲话太多了,甚都问,尽问些她不感兴趣的问题,甚谷家围子离坡城有多远,甚见过飞机没有。谷秀桃就挖苦她说:“多远你还想去坡城,汽车你都没见过还问飞机。”卫金莲说:“我就是问问。”谷秀桃把嘴一撇,眼一翻,“有甚好问的。”卫金莲沉思片刻道:“我就是想问。”

    在谷家围子,卫金莲和谷秀桃是最栓正的两个女子,卫金莲的栓正是大方的火辣的,谷秀桃的栓正是含羞的羞涩的。俩人一个静一个动,一个像太阳一样似月亮,一个像塞北撒野大滩里盛开的马莲花,一个像坡上绽放的山丹丹,就是这样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子却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可谷秀桃却没告诉卫金莲,她喜欢教员赵有勤。卫金莲也没告诉谷秀桃她也喜欢教员赵有勤。于是两个女子一个明一个暗,一个接近一个远离,一个大大咧咧,一个扭扭捏捏。